上厕所、送煤球
和化了妆的白领
在绝大多数人家没有厕所的大杂院,讲究体面的大人,无论风霜雨雪阴晴圆缺,都要穿戴整齐去几个路口以外的公共厕所。我跟舅舅去过,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白瓷砖。如今都贴到外墙上了,没人再觉得新鲜。路上碰到个邻居向舅舅打招呼,出去了啊?姥姥说我舅舅从少年时就口齿伶俐说话幽默,在南开中学演话剧。舅舅此刻回答三个字:山东路。公共厕所在山东路。对方会意一笑,错肩而过。
在楼房大杂院里,每天的仪式性活动是邮递员来送信送报。不叫先生小姐,在文革以前也不叫同志,而是称呼大人:某某大人来信!某某大人拿图章!残存着一股老味儿。每月都有的仪式是送煤球。好几个煤厂大汉磴着满载的三轮车一路纵队驶进前院,他们浑身上下除眼睛牙齿闪亮以外一团漆黑,全凭肩扛。调整一下肩搭裢,紧紧板带,把手里一只铁钩往后一甩拉住竹筐上沿,运气,走!据大人说一筐百十斤,所以踩得老旧的木楼梯吱嘎乱响。个个声若洪钟充满阳刚之气:嘛,哪儿哪儿,说话,倒哪儿?接着轰然一声,吐口痰,大摇大摆下楼,旋即又是一趟,响动大,动作快。送煤的一来,全院要乱乎半天。对工人们这份力气和派头,我十分羡慕,觉得长大后干这行是很神气的。后来受教育被告知,外表越脏内心越美,屡次给我加深印象。再后来工作了,没有去背煤而是学建筑设计。学这行讲究个情调,穿衣搭配好样式,颜色总在高级灰里变化。即使这样,即使再再后来到纽约西服革履地去上班,所有街摊儿上卖报的卖水果的,办公楼看门的扫地的,和工地各个行当的建筑工人,这些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人民,对我总有真诚实意的问候和笑容,虽然我从来讲礼貌不跟人乱开玩笑。有人说得对,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。他们透过我化了妆的白领外表,看到我骨子里是个劳动人民的料。
早点、冰棍、元宵、
耳朵眼儿炸糕
除了学龄前那几年,后来我又在天津借读过一学期,上小学四年级。能够单独行动以后,对城市生活的丰富多采有了认识,对城市生活的安排和各处的房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仔细想想,有可能我把发生在不同时间段的事搅和到一起了,但问题不大。在那个年月,城市面貌没有什么变化,很少盖新建筑,过几年再回去,几乎一切照旧,跟现在一会儿一变不一样。
时代气氛虽然血雨腥风,对不通世事的小孩来说,碰见的吓人事情没有大人多。街面上还算安全,汽车没有现在多。天津城区的路很窄,论走向,有老城内外横平竖直的,有呈放射状的,有顺着海河拐弯的,再加上八国联军弄的各自为政的租界,谁跟谁都说不上话,很不规则。许多马路两辆车对开,错车的时候要减速慢行,走在马路上的行人和自行车来得及靠边。文革中修的胜利路,当时人们觉得宽得不行,现在看,不过如此。那时的少儿自制游戏差不多就在马路边上进行。玩每月按人头供应的、烧煤球炉子绝对少不了的劈柴,玩尜尜,玩蒙葫芦(官话叫抖空竹),全在马路上。楼房大杂院的露天平台上可以放风筝,风向对头风力合适的话,能放到很远,对视力很有好处。
城市生活丰富的一个例子,是买早点。经典项目是烧饼果子浆子,换成北京话是火烧油条豆浆。我小时候更喜欢另外两样,嘎巴菜(锅巴菜)和麻酱烧饼,略比常规项目贵几分钱。现在想想很后悔,能贵几分?可当时人们普遍没钱。更不常吃的是果篦儿,北京叫大薄脆(既不薄也不脆)。炸面食类还有果头儿和糖皮儿,即油饼和糖油饼,一有糖又贵一或二分钱,只有大人哄孩子偶尔为之。当然,如果头天晚上有剩的,比如馒头就酱萝卜酱豆腐之类也能凑合一顿。
有人会生活,早晨去吃早点自己带个鸡蛋,师傅打到碗里用滚开的豆浆一冲即得,营养丰富。买回家的要自己带家伙,锅里盛豆浆,把锅盖反过来搁果子烧饼。我记得常去的果子铺,在哈密道新华路口。一间小厨房,不会超过九平方米。没有堂吃的座位,顾客全站在外边便道上排队,队伍不长但永远有人排,在冲街心四十五度斜面的绿漆窗口售货。一两粮票四分钱两根,现炸现卖用素油(这一点很重要,用素油才能炸至金黄,用荤油发黑不说,凉了以后带白霜),质量优秀。买豆浆叫打,买果子叫炸,仿佛有自力更生各取所需的意思。
以所住大杂院为基准点,从果子铺再往前,过很短的两个街区,就是和平路,把角最醒目的建筑是四面钟,后来因为地震损坏,打掉老的,改成新钟楼,难看许多。同样的情况,也发生在多少年一直是市标徽章题材的百货大楼身上,非常遗憾。四面钟一楼是糖业烟酒,楼上干什么不知道,要是办公室可就滋润过头了。沿和平路走到同一街区同一侧另一角,在四平道口,是祥顺和,一楼也是糖业烟酒。这里的点心更讲究,在文革时期,还有什么大八件小八件青丝玫瑰一应小玩艺儿,比现在北京稻香村的品种不少。在抓革命的同时,好像仍然有人在促生产。城市文化的惰性在起作用。
散文集《都市村庄》,傅刚、费菁著,天津大学出版社出版